路遥葬礼

1992年11月21日，天阴沉沉的。西安市三兆公墓的殡仪馆内，气氛更是压抑沉重。

这注定是一场不平凡的丧礼，因为灵堂前水晶棺里安静躺着的、大家哀悼祭奠的主人公，正是凭借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斩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当代知名作家——路遥。

几天之前，这位对中国文坛作出突出贡献的文学大家因肝硬化腹水医治无效而逝世，享年42岁。

丧礼上前来吊唁的人很多，除了贾平凹、航宇、远村等路遥生前的知己好友，更有不少是因仰慕路遥之名特意前来见其最后一面的无名之辈。

贾平凹

看着站在灵堂前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作为死者的家属，也是路遥病逝前唯一陪在他身边的亲人——路遥最小的弟弟王天笑在接受来宾们千篇一律的“逝者已矣”“节哀顺变”的劝慰的同时，耳边也或多或少传来了诸如“可惜了”“天妒英才”之类表示惋惜的字眼。

大家都在为路遥的死扼腕叹息，他们为路遥的英年早逝感到遗憾，更为文坛失去一位才情横溢的大师而觉得可惜。

可在弟弟王天笑眼里，水晶棺里躺着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文学大师、文坛泰斗，只不过是从小看着他长大、和他血肉相连的至亲大哥罢了。

路遥

积劳成疾，简短而沉重的四个字。

正如医生所说，抽烟、熬夜、过劳、饮食不规律……来自生活和创作的压力严重透支着路遥的身体、侵蚀着他的生命。久而久之，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回天。

大家看到笼罩在路遥身上的荣誉光环的同时，又有多少人知道他背后为此付出的血汗辛酸？

可以说，路遥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写作。

想起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躺在医院病床上饱受病痛折磨、日渐憔悴消瘦的路遥，王天笑心痛的同时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悲哀。

路遥

比起四哥王天乐，王天笑和路遥的关系其实并不算亲密。作为家里的幺子，他与大哥路遥的年龄相差近20岁。比起兄弟，两人更像是父子。

也许是有着无法逾越的年龄代沟，抑或纯粹是性格不合。一直以来，王天笑对路遥的感情都十分复杂和微妙。

路遥

他对自己的大哥，有过崇拜，有过不满，有过埋怨，也有过同情。两人争吵过、冷战过，倔了大半辈子，却在最后的时光里和彼此和解、释然。

就连王天笑本人也没有想过，陪伴路遥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亲眼看着他在怀里闭上眼睛的，竟然会是向来和对方“不合”的自己。

路遥和弟弟

他对路遥有过太多的误会和不解。

也许是思想观念不同，直到路遥生病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天笑都无法理解甚至反感路遥的许多想法和作为，尤其是路遥身上一些大大小小的“毛病”。

最看不惯的，是对方某些近乎奢侈的爱好和习惯。俗气点讲，就是“乱花钱”。

虽然路遥因为在文学上的造诣和取得的成就而被村里人打上了“有本事”“有出息”等赞美的标签，但作为亲人的王天笑知道，那只不过是外表光鲜罢了。

和许多贫苦的农村家庭一样，路遥经常穷得“揭不开锅”。

拮据到什么地步呢？就连荣获茅盾文学奖后前往领奖的路费，路遥都凑不齐，只好向自己同样过得紧巴巴的四弟王天乐借钱。

路遥和弟弟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向自己的弟弟借钱了。当年他凭借小说《人生》荣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去往北京领奖的路费就是向王天乐借的。而这次，就连王天乐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帮他。

路遥又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他根本不好意思去找家里其他的亲戚朋友们借钱。无奈之下，还是王天乐去求助了当地延安地委副书记冯文德，获得了对方捐助的5000元，才最终帮路遥凑齐了路费。

因为这件事，路遥还和关系一向很好的四弟王天乐闹了矛盾。

当时王天乐拿着这笔来之不易的路费交到路遥手上时，颇为不满地说了一句：“你以后可别再获什么奖了，要是你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可没地方给你找外汇。”

面对弟弟的抱怨，路遥只能保持沉默。

路遥

与其说路遥是病死的，倒不如说他是“穷死”的更为确切。

作为一名获奖众多、名气斐然的作家，路遥为什么会如此穷困呢？其实原因并不复杂，正如其朋友海波所说：“一是挣得不多，二是花得不少。”

路遥挣得很少吗？

其实千字30元的稿费在一般人看来并不算低，但与八十年代大多数文学刊物千字几十块的稿费相比，路遥的稿酬只能勉强够得上中等平均水平，再加上其他一些没有收入的纯文学作品，路遥挣得其实并不算多。

但这并不是导致路遥“穷”的主要原因。毕竟相较一般人的收入来说，这已经是令人羡慕的收入水平了。

如果能勤俭节约一点，路遥还是能过上不错的日子的。但偏偏他太能花钱。与他近乎奢侈的消费相比，那点儿稿费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了。

其实路遥对衣食住行等物质的要求不高，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生活简朴。但他少有的几个爱好和习惯却特别费钱。一是抽烟，二是喝咖啡。

其好友贾平凹的描述也证实了这一点:“路遥在陕西作家里一直抽高档烟，喝咖啡，为给女儿吃西餐曾满城跑遍”。

路遥

路遥喜欢抽烟，经常烟不离手；而且只抽好烟，不是牌子烟他不抽。从一两块到后来三四块钱一包的香烟，每天至少抽两包，一个月光烟钱就得花掉两百多块。而他当时每月的工资仅为一百多块。

在创作《平凡的世界》期间，他习惯抽一款名为“恭贺新禧”的高档烟，而且每天一抽就是2、3包。在长达六年的创作时间里，路遥在香烟上所花费的金钱竟累计高达四万多元。

这在当时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呢？四万多块即使放在现在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在九十年代，对于许多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来说，四万块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以当时陕西的房价来计算，四万块在当地买下三五套房子绰绰有余。有的人辛苦工作一辈子可能都未必能买上一套房子，然而路遥居然在短短6年的时间里，光抽烟就抽掉了足以购买几套房子的钱。

更令人无语的是，他耗费6年心血创作《平凡的世界》所得的稿酬，总共只有3万元。居然还不足以弥补他如流水般花出的高达四万块的烟钱。

不仅是弟弟王天笑，就连路遥的一些文人朋友也不理解，为什么明明入不敷出，他还非得抽这么多烟呢？甚至宁愿为此沦落到无米下锅、向别人借钱的地步？

对此，路遥的说法是：“这不是生理上的需要，而是心理上的需要；不是打肿脸充胖子，而是为营造一种相对庄严的心情；而保持庄严的心情，为的是进行庄严的工作”。

他习惯在烟草的刺激下寻求灵感，也沉溺在尼古丁带来的愉悦中释放压力。

路遥

他曾在创作《平凡的世界》期间，一个人带着几十条香烟去煤矿寻找灵感。甚至夸张地调侃道；“我的文章都是用烟换来的”。

可以说，路遥的文学创作离不开香烟。因此明知道抽烟烧钱、明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路遥却始终无法放弃这个习惯。

同时，路遥还喜欢吃西餐、喝咖啡。这些一般只出现在有钱人生活中的小资情趣，也是路遥少有的“烧钱”爱好和习惯之一。

当时，他一个月的工资才不过几十块。却舍得花这整整几十块钱的工资去享受一顿昂贵的西餐。

哪怕是外出参加会议，路遥也从不吃组织方安排的早餐，而要专门跑到洋咖啡厅里，点上一份西式的早点。

那个年代，洋人流行的咖啡并不便宜。但路遥却会在天气好的早晨，跑去买上一杯将近5块钱的咖啡，然后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品尝。

除了自己，路遥还很舍得为别人花钱。

被她疼爱入骨，就差摘星星摘月亮的女儿路茗茗就不用说了。小到并不便宜的三明治，大到价值昂贵的钢琴，只要是女儿想要的，哪怕自己没钱、需要向别人借钱背上债务，路遥也会不计后果地满足女儿的需求。

路遥和女儿

不少人质疑过路遥这种无节制挥霍的消费观念，也试过劝他收敛一点。但路遥并不在意，也不打算改变自己。

不是因为他高傲，更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相反，因为不算美满的出身，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十分自卑的人。对他来说，这些外人看来奢侈的爱好的习惯恰恰是消除他自卑感而采取的不得已的手段。

面对大家的争议和质疑，他曾这样说道 ：“像我这样出身的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看不起自己，需要一种格外的张扬来抵消格外的自卑。”

路遥

难以想象，在文学上取得如此突出成就、行事做派如此肆意张扬的路遥，骨子里竟然是个自卑的人。就像有人突然告诉你，舞台上最活跃搞笑的喜剧演员，其实是一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一样令人吃惊。

对于亲弟弟王天笑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毕竟在王天笑的印象里，自己的大哥路遥一直是个“高不可攀”的人，和“自卑”一词完全挂不上钩。

在王天笑看来，路遥的确拥有高傲的资本。

听家里人说，路遥从小就很聪明。在小升初考试中，他从一千多名考生里脱颖而出，取得了第二名的优异成绩。

《平凡的世界》

后来，他逐渐展现出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天赋和才华。正式从事写作事业后，更是先后凭借《人生》《平凡的世界》等一部部优秀的作品斩获了全国性的荣誉奖项。

随便拿出其中一点都足以让路遥“高人一等”。也让作为弟弟的王天笑有种与有荣焉的成就感。

但王天笑也曾经因为路遥的“高傲”而有过埋怨和不满。

当初路遥成名后，家里人曾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地让他给王天笑找一份靠谱的工作，结果却被路遥果断拒绝了。他认为王天笑不求上进、不学无术，给他找工作也是白费力气。

当时的王天笑也是年少气盛，被自己的大哥这般数落，让他如何受得了？在他看来，路遥就是出名了之后瞧不起自己、嫌弃自己了。

叛逆的心理让他和路遥之间生了嫌隙隔阂，两人的关系也开始变得僵硬。

直到路遥生病住院，王天笑被安排前往医院照顾，两人才终于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敞开心扉好好说话，也才慢慢地尝试去理解对方。

在和路遥的交谈中，王天笑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大哥，还对他有过许多的误解。

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也从来没有瞧不起自己、嫌弃自己。相反，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更重情义，更在乎他们这些家人。

路遥

王天笑也终于明白，当初路遥拒绝给他找工作时说出的气人的话，更多的只是因为“恨铁不成钢”罢了。正是因为在乎，所以才会对他感到失望。

而当躺在病床上的路遥笑着对他说出“等我病好了，你就当我的秘书”这句话时，他们两兄弟就已经心照不宣地和解了。

正因如此，王天笑才更加心疼和同情路遥。

医院陪护的日子里，他看着自己的大哥和四哥王天乐置气，在对方拒绝前来照顾后生气难过；忍痛在妻子林达拿来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过后却躲在被窝里掩面哭泣；害怕自己病重的面容吓到女儿，而狠心拒绝了对方想要探视的苦苦哀求。

路遥和林达

路遥的一生好像都在被人“抛弃”。

小时候因为家里贫穷过继到大伯家，被父母“抛弃”；后来与林达婚姻关系破裂，被妻子“抛弃”；还和四弟王天乐渐行渐远，弥留之际对方也拒绝探视，被兄弟“抛弃”。

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最重要的亲人却一个都不在身边。路遥在病痛与孤独的折磨下日渐萎靡，最后带着遗憾死在了弟弟王天笑的怀里。

路遥和妻子女儿的合照

可王天笑清楚知道，自己没办法替路遥去责怪任何人。

怪父母狠心吗？可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若非家境所迫，谁会愿意将自己血浓于水的儿子拱手让人？

怪嫂子林达绝情吗？身为一名作家的妻子，她要经受普通女人无法忍受的各种心灵灾难，过得也很不容易。

怪四哥王天乐冷漠吗？可他分明是在大哥前期最艰难、不被看好的时候，一直义无反顾地支持和帮助他的人。

也许只能怪命运吧，它给了路遥寻常人所没有的天赋和才华，让他取得了让人难以企及的出色成就，却让他所爱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

此刻，看着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的路遥，王天笑只有悲从中来：

如果自己的大哥像他一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该有多好！哪怕没有荣誉加身、光环围绕，至少能健健康康、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路遥文学馆

而不至于过得如此坎坷，经历负债累累、婚姻破裂、兄弟失和、病痛缠身等一系列苦难与折磨，最终在孤独和遗憾中走向死亡。

可换个角度想，也许正是有了这些磨难，才成就了一个感性的路遥，才有了他笔下那些触动人心的文字。

他所有的付出与挣扎，都是因为他出生在了一个平凡的家庭里，却不甘于过平凡的人生。

路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