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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尕怂：驴就是西北，就是故乡

2024-10-13 【字体：大中小】

张尕怂出生于甘肃省白银市靖远县的山头村，17岁以前，他一直住在塬上。“塬”是西北部黄土高原地区因冲刷形成的高地，四边陡，顶上平。张尕怂的父亲是个乐迷，喜欢吼秦腔，叔叔则是个乐师，擅长弹奏三弦、板胡等各种民间乐器。讲话有轻微口吃的张尕怂，从小一开口唱歌就很流畅，他常跟着大人在庙会上表演。

张尕怂天然地眷恋故土，这十几年不断地回到西北采风，寻访了数百位民间艺人，向他们学习三弦、秦琴、冬不拉等民间乐器，收集散落的花儿、小调和小曲。在他的歌唱中，故乡始终在场。

今年过年，张尕怂买了头驴回家。他说，西北的人家，原来大都养过驴，对幼时的他来说，驴叫有种安全感。农村生活方式凋敝，年轻人们相继离乡，张尕怂却逆流而返。他说，原来总想要一个更大的舞台，但是后来发现，田埂上、毛驴上、羊圈里，只要想歌唱，哪里都可以是舞台。

以下是西北根源音乐人张尕怂的自述——

驴对于张尕怂来说就是家乡

口述｜张尕怂

整理｜陈雅芳

编辑｜王菲宇

买了个驴娃子

腊月二十八

我在塬上生活了十七年，塬是黄土高原上的高地，极度缺水，我们塬上的人只能靠天吃饭，生活条件比较艰苦。因为缺水的缘故，我十七岁那年，整个地区都进行了搬迁，从塬上搬到了黄河边上、城市边上，到现在也十几年了，西北口语里管这种地形平坦开阔的地带叫“川”。

不同的土地会自然生长出不同的民歌，我经常外出采风，时间久了就发现，每个村子的民歌都不一样，因为民歌用方言，每个村子的方言就有差异。川上的土地都平平的，过去我们在塬上，地方偏僻，而且坡多风大，人和人之间讲话嗓门必须很大，民歌都是吼出来的。所以我唱歌嗓门也很大。

我们塬上最珍贵的是什么？最珍贵的是土，塬上的黄土是最好的，我就是在土里唱的歌。我所有的歌曲、概念，甚至连logo都和黄土有关，logo上做了铁锹挖土，我经常说我内心有万亩良田，其实就是我们这片土地上的黄土。我就在这样的土地上耕种我的音乐。

张尕怂在黄土地上耕种着自己的音乐

视频静帧

今年过年，腊月二十八那天，我买了头驴回家。这事是我突发奇想，驴买回来之后，村子里很多人议论，还争着和驴合照。我把驴发上网，大家也讨论，挺好玩的。驴也变成明星了。

我妈问我，家里多少年不务地了，家里没草没饲料的，买个驴干啥？我对驴有感情。过去，我们西北人家里可能都养驴。我小时候，大人去地里干活，屋里只剩下我们几个孩子，有时心里也害怕。但听到家里驴叫之后，慢慢地我就感觉安全了。某种程度上，驴对我来说，就是家乡。

在上个世纪的西北农村，驴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和农耕工具。如今，伴随农业机械化的进程，农村里的驴也慢慢少了，消失了，像许多传统民俗一样逐渐被大家忘记了。

张尕怂在今年过节的时候买了头驴回家

视频静帧

驴带回家之后，最高兴的是我奶奶，她可能也有段时间没见着驴了。我让她帮我编个驴笼头，我奶奶就问，“驴头多大？”后来，她照着我脸的大小编了个笼头，比驴还要大。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真事，所以《买驴记》这首歌我写得很快：“买了个驴娃子腊月二十八，妈妈说没个正形一天想的啥”驴就是民歌，我买驴和写歌一样都是突发奇想，这是我自己创造了一个“灵感”。

我的小名叫红旺，从小就招人喜欢。我奶奶到现在还一直收着我小时候的东西，比如我玩过的玩具、坐的板凳、吃饭的碗。但驴不一样，它有生命，和人一样会生老病死，我们是留不住它的。我经常回想起小时候参加过的各种庙会，我很想把我小时候，甚至父辈他们过去的一些传统的东西都弄回来，不只是民俗、民谣，还有美食，其中就包括驴。

心荡漾起来

才有民歌

前段时间地里开始春耕，我就坐在田埂上唱歌。唱着唱着，我突然觉得我不重要了，我唱的内容也不重要了，甚至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不存在了，反倒是周遭的一切显得那么的明亮而清晰：远处，有个人拉着驴就这么路过，然后有个大娘也开着三轮车过去了，我的背后，有人拉着驴在犁地，天上一只喜鹊飞过。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原来如此紧密相连，这种感受我之前好像从未有过，这是我最近在土里唱歌感受到的，这种真切的感受永远也忘不了。我出去采风的时候，也会遇到类似的瞬间，久而久之，人就会喜欢上和这样的灵感打交道。

我们靖远的春天到得很早，地上的雪都还没化，人们身上都还穿着厚厚的棉袄，但是春心已经荡漾了。别看西北黄土地上，每个人都皮肤黑黑，穿着朴素，西北人是最骚情的。我常常说“骚情”，就是动真情，内心荡漾起来，然后才会有民歌。歌声就是这么来的。

张尕怂在羊圈里进行即兴演唱

视频静帧

要想唱出美妙的民歌，内心要先荡漾起来。很多人说我即兴能力很强，其实是因为我平时就写了大量的东西，有些歌刚写出来的时候我不觉得多好，但后来我走到了一个地方，感觉某首歌适合在这里唱，那时候我会全情投入，从心里感觉“唱进去”了。

十几年前，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每年在西北采风，甘肃、青海、宁夏，到处转。不过这些年，我采风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以前去采风，我会专门了解一下当地民歌唱得比较好、擅长制造旋律的当地艺人，再上门去拜访。

现在，我的采风目的没有那么明确，更随性。有时候我就在路上随便坐辆大巴车，想要下车的时候就下车，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感受身边的一切。有时能闻到周围村民家里饭点飘出的葱花香和油香；有时路过的大妈会热情地拉住我的手，她的手上覆着一层茧；有时经过农村杂货店门口，能看到有群老汉在那聊天。气味、触觉，老汉们们抽着旱烟吐出的烟圈，彼此争论时脸上的表情……这些全都是我采风的内容。久而久之，我越来越擅长观察一些别人可能完全不会注意到的角落。

张尕怂与临夏花儿民间艺术家老马在交流音乐

张尕怂《寻找老马》

采风的时候，什么声音我都拿着录音笔录，以前的鸡鸣狗吠，八十岁的老汉他们唱小时候的童谣，这些都是过去村庄的声音。有的声音被我保留在录音笔里，有的则被我保存在影像里，还有一部分，就直接进入我的心里。

采风搜集来的东西，我都整理到《黄河尕谣》当中。现在我有个计划，想带着着家乡的这些小孩一起唱童谣。

我收集了许多和我奶奶一样年纪的老汉大娘他们印象中的童谣，自己也改编了一些新的。将这些童谣收集起来，也算是在记录家乡的一些变化。总得有人去将这些东西拾掇起来，童谣没有人唱了，它们就失去了生命力。带小孩一起唱，孩子能赋予这些童谣生命力，童谣就能一直传唱下去。

张尕怂带着小孩们一起唱童谣

视频静帧

除了计划和家乡的小孩一起唱童谣之外，我也想要和村里的村里的叔叔阿姨、老汉大娘一起唱歌。我的第三张专辑还打算和家乡的风吹草动合作，在这个专辑里，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西北的风声很大，我和风合作，把风都录进我的音乐中，那也是故乡的一部分。

不管我走到哪里

都携带着故乡

人最开始做音乐的时候，都有一种向外的野心，我也是，以前一直渴望外界的大舞台。上初中时，我第一次听到摇滚乐，来自一个转校生，当时就觉得这是“外乡学生带来的外乡音乐”，厉害，那之后我才开始学吉他、写歌。

后来我去外地上大学，有天在网上听到民歌小调，觉得太好了，这就是我小时候唱的歌。于是疯狂地想要听到更多好的民歌，就这么开始我的西北采风之路。实际上，做“黄河尕谣”的这些年我经常去外地演出，有时候全国巡演几十上百个城市，这种频繁的“流窜”有时也会让人很恍惚。

我的演出受众其实大部分都是西北老乡，有时候演出结束了，老乡大哥会直接跑过来啪地抱住我，甚至跳到我身上，说我就像他的发小。我们彼此是陌生人，但我的歌里有故乡，他听了我的歌，就觉得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一年又一年，我逐渐觉得我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携带着故乡，我非常清楚故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能够随时勾勒出家乡。所以说，尕怂的歌声在哪里，家乡就在哪里。

绿皮火车带着张尕怂走向外界的大舞台

视频静帧

这几年，我越来越感受到自己在向内走。现在，回到我们村子里，我不需要专门搭一个舞台。这两年很多人关注我，起初是因为我在自家院子里拿银行卡拨着三弦唱歌。其实不只在院子里，我在田地里也能唱，在山坡上也能唱，在羊圈里也能唱，甚至骑着驴我也能唱。我奶奶以前和我说过，她夜里睡不着，会哼一些不知道哪里听来的民歌还是小调，哼着哼着自己就睡着了。我奶奶睡觉的床不就是她的舞台吗？舞台其实也可以很小。

你们到我们村子来，其实能看到这里的生态条件真的艰苦。我爸妈就是在缺水、交通不发达的塬上，将我们四个孩子拉扯大的，我爸自己也有很多个弟兄，很难想象这么大的家庭是怎么在这样的条件下生存下来的。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在塬上已经把能吃的苦都吃了，在外面吃的苦啥都不算。

张尕怂在山坡上拨着三弦唱歌

视频静帧

最开始，我想用音乐表达的其实就是我父母的心声，想唱出我在他们身上感受到的这种顽强的生命力。后来在采风的路上，我见到了越来越多来自西北这片土地上的人。比如路上那个手掌长茧的大妈，她告诉我孩子今年没回来。后来，我好像莫名其妙地就开始唱他们的心声了。也许是因为路走得多了，对这片土地就有了越来越多的感同身受。

到现在，我都很喜欢在农村吃大席。家乡人没有谁见了我会激动，我们村庄有个大群，我在外面走路，随时发自拍到群里。有时候我都感觉他们住在村庄里，互相可能也好长时间不见面，还不如见我见得多。

今年过年，我叔叔他们那些长辈们喝多了，在我们家院子里唱歌跳舞、耍社火。平日里，他们都很严肃，那天我看他们一起玩的状态，感觉他们真的好开心，就像我小时候见到的他们一样。那一刻，我感觉我从来没离开过，所有过去的回忆都只是被封存了，会在某些时刻全部打开。